[档案]老船匠：我出生在杭北古镇塘栖，这里池塘、河流多如渔网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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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看楼主倒序阅读使用道具楼主发表于: 2018-01-08

— 本帖被 admin 从浙里生活移动到本区(2022-02-27) —

1
我出生在杭北古镇塘栖，这里池塘、河流多如渔网，自小喜欢船舶，更敬佩船匠。1951年暑假，我13岁，放弃了小学三年级的学业，正式拜我爷爷丁叙法为师，学习修理、制造船舶。我爷爷是远近闻名的老船匠，他打的船舶航速快，又大方美观，广受乡里村民的喜爱。
52年前那个早晨，我第一次出门学打船，东家是邻近丁河沈长富。他划着小船过来载运我们。那时陆路交通不便，而且我们打船、修船工具较多，比如斧头、刨子、锯子、凿子……我第一天学徒的工作就是把船的破旧部位找出来，然后挖掉。
不懂这行的，一定认为这活儿枯燥、乏味，其实我做得有滋有味。那天下班，东家给我封了一个红包，说我第一天出门学手艺，给个吉利彩头。红包2块钱，但是已经不少了，因为当时一个月工资20多元。
有一次，跟着爷爷打船，船底快要合拢前，爷爷叫我拿一块布围绕起来。我左思右想，将船四周围用布围拢有什么用？难道是挡风吗？也不对。将船底合拢好，我也不知道布的作用。我好奇地问：“爷爷，为什么要布围拢？”爷爷神秘一笑没有回答。
过了几年，我长大后，爷爷告诉我说：“围布是为不让女人看见。”为什么不让女人看见？我追问。爷爷说：“女人看见，船会漏水。”我虽然不完全相信，但是船舶漏水可不是小事，这可会影响船匠的声誉。
有一次，我跟随爷爷去丁河金寿根家修理一条抲鱼船。
渔夫金寿根比我大七八岁，二十出头，见我一个少年在修理，很不解地问：“你这个年纪有什么力气修船？”我说：“力气不错的。”当时我正帮爷爷按住船板，爷爷在船沿打洞。
爷爷对金寿根说：“小伙子，你过来按住试一下。”金寿根上来按住，船板就抖动起来。一会儿工夫，他就气喘吁吁受不了。从此之后，金寿根对我这位少年刮目相看。
那天，在金寿根家装船头，金寿根拿出一条长长的床单，把大门口围拢。金寿根家在道路边上，来来往往的人多，我猜测他担心影响船匠分心。我说：“寿根，你放心吧，今天我们保证完工。”寿根悄悄地说：“装船头，不许女人看见。”我说：“为什么。”他说：“女人看到了，抲不着鱼。”
我想这是不是迷信？但是看到他那虔诚的样子，心想这也许就是渔夫行业祖祖辈辈传下的禁区。
跟着爷爷修了三四年，我17岁那年，因为爷爷在塘栖造船厂上班，我开始自己单独出门修理船，星期天或者傍晚时分，爷爷过来指导、帮助。
开始还行，毕竟学了三四年，我自认为会修补船舶没问题。然而那天却出事情了，我在宏畔一户东家修理船，将洋钉敲进去，钉尖却从船板的另一面露出来。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，我试了好多次，钉尖都从船板的另一面穿出来。洋钉露出在船外是严重的失误。
晚上，我回家急忙请教爷爷，师叔陆坤元也在，两个老人哈哈大笑。爷爷指导说，这条船的板比较薄，你打洞时，要将洞的距离拉长，洋钉进去的距离也会拉长，拉长了距离，洋钉就不会跑到外面。第二天，我采取爷爷的办法，果真成功了。
2
塘栖绝大多数地方家家户户都有一条小木船，小木船维理一般都在夏天，夏天太阳能量大，天气热，容易将湿漉漉的船舶晒干燥。一年中，我们船匠的工作时间只有三个月，主要集中在夏季。
那时木材资源紧缺货，木材不得买卖，就是棺材板也一样，丁河阿华买棺材板被拉出去游街批斗，属于典型的投机倒把。要打造船主要靠自家种植的树木，因此打船东家非常少。我除了打船之外，也学了木工活。20岁那年，我进入宏畔建设队上班，但打造船舶我一直没有放弃，每年夏天，我都会从建筑队请长假去船户家修理、打造船舶。
三十七岁那年，我终于可以单独打造一条木船。我们这里的船舶一般都是载重1800斤左右的农用船，打造此类船舶，需要5株树木、6斤麻丝、15斤桐油、4斤石灰。
分三个阶段完成：第一个阶段，打造一条完整的船舶。木船有六层木板，造船从船底开始做起，船底叫拖泥，木板一层一层装上去，加上的一层木板必须比底下那层板要长二尺多，最高层的木板最长，叫船沿。树根板放船中间。
最难的活就是将一块块木板装上去，用力重了木板会碎裂，轻了装不进，更多的是借靠巧力，将木板一点点弯着摁下。船长7米05，船深1尺7。
第二个阶段，是在船缝隙里结结实实嵌进麻丝。这种麻丝经过油、石灰搅拌之后，塞在船缝里，再反复敲打，船缝就不会渗水。
第三个阶段，在船上涂三遍桐油，再涂一遍清漆。每次涂桐油前，船必须晒干燥，如果船潮湿涂抹桐油就上不去。
打造一条木船一般需要14工，也有快的时候，那是1989年的一次，我与徒弟许如松在超山钱家角沈泉根家打造船，两人花了5天时间就完成了。
船和人一样，也有好看和难看之分。修长优美、挺拔的船舶，招船家喜爱。当然船家更喜爱的是一样东西，就是航速。如果一条船跑得快，必定深受船家的喜欢。
船漂亮、快速的决定权都在我们船匠手中。比如说航速，打造船时一定要将流水线做到位，要船肚子大一些，才能快速。比如我们去买小猪，要看小猪的肚子，肚子大容易快速养大。船也同样道理，肚子小，船会吃水，浮力小，划不动。一般做到第三层板时，就知道这条船的速度快慢了。
我们塘栖木船基本三个类型；一是农用船。载重在1500到1800斤之间。二是小生意船，载重量在1800到2500斤之间。三是抲鱼船，载重量在800到1200斤之间。抲鱼船非常讲究的，一种三角网抲鱼船，要求船头小，因为跪在船头抲鱼，船头小划得快。第二种是5根头抲鱼船，船头大，主要撑船方便。第三种是钓鱼船，船头不大不小。
丁河凌永根家就有这三种不同类型的抲鱼船，三种船三种不同的特色。

3
改革开放之后，木材不再是紧俏货，农村经济条件逐渐好转，要求打造木船的村民越来越多，我带着徒弟许如松去村民家打造木船。此时在我们塘栖会打船的师傅有几位，其中一位许如根的船匠师傅，比我大二十多岁，每次遇到，他总叫我小鬼。他有空就过来，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我打船，临走还给我竖大拇指。
那一次，我在丁河的西边打造船，许如根在丁河的东边打造船。许如根打的木船下了水，但是出问题了，船右侧高起，左边低下。一条新船成了翘翘船。东家沈大伯要求许如根师傅整改，许师傅说：“修不好了。”沈大伯只得自认倒霉。
沈大伯经常划着翘翘船出门，村民见到沈大伯，给他起了外号：翘翘船。这射中沈大伯的要害，他有两个儿媳妇，大的老实，小的机灵。沈大伯偏心小儿媳妇，经常去小媳妇家帮助农田锄草、治虫、浇水……村民说他翘翘船，含沙射影地说他对待两个儿媳妇不公平。
沈大伯非常生气，强烈要求许师傅整改，许师傅说他也无能为力，不过可以介绍师傅给他。许师傅带着沈大伯来找我，我对沈大伯说：“翘翘船，我可以整改好。但是我有一个要求。”沈大伯以为要很多钱，脸红脖子粗地问：“什么要求啊？”我说：“你平等对待两个儿媳妇。”沈大伯考虑片刻点头答应。
那天阳光灿烂，张大伯带人将翘翘船从水里拉到岸上，我用凿子从左边挖了三厘米宽的一块板，然后镶嵌进一块厚重的木板。当木船再次下水时，正好平平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。
许师傅说：“你这个小鬼，厉害的。” 我说：“船与人一样，需要公平，一旦失去公平，另一头自然会翘起来。”
沈大伯后来真的改了，对两个儿媳妇一视同仁。
后来，许师傅成为我的忘年之交，每次遇见，他总拉着我的手，唠叨一阵子。
到1986年，我打造木船的名气越来越大，许多人慕名前来约我打造船。省航道局勘测大队的食堂船失火了，也请我过去维修。该船底下是水泥结构，上面是木结构。他们有50多个员工吃饭，我带上四位船匠过去修理，花了一个多月，将他们的食堂船修理完好。
这之后，我有了自信，一个人在家打造木船，然而直接出售，800元一条船。我打造的木船漂亮大方、航速快，附近村民都喜欢，我连续打了100多条木船，都非常顺利地卖掉。
4
1989年春天，余杭区外贸局会计吴平跟我说：“外贸局接到英国游船业务，你敢不敢接单？”我说：“这有什么困难啊，游船与我平时打造的船表面有区别，本质是一样的。”
吴平给我看了游船样品的照片，有四种类型，长度分别是5米7、4米8、3米6、3米4。
这四种类型，最难的是最小那种，因为小了，木板压弯时容易碎裂，损耗木板要多。我对游船的报价：大的一条2000元，小的一条1750元。
区外贸局反馈回来，船不管大小，每条1500元。
区外贸局把我的信息向省外贸局汇报，省外贸局接到游船业务168条，考虑船数量多，各地的技术力量不平衡，业务分给了四个地方：萧山、绍兴、嘉兴、余杭。萧山、绍兴、嘉兴是三家造船公司，只有余杭的我是打船个体户。
为打好出口船，我们四家相互参观交流。我也去过萧山、绍兴、嘉兴三家造船公司参观，他们也派技术人员来交流。
这一年冬天下大雪。第一期出口游船已经竣工，但是需要检验。绍兴、萧山两家公司的船都不合格，主要原因是稳定性不到位，一个人坐船，船就要翻身。嘉兴情况好一点，打了10多条船，验收合格了2条。
我打造了9条船，都是类型最小的那款船，4个人坐进船里，船只还是稳稳当当，经过检测全部通过。
9条船正好装一只集装箱。我建议9条船合装一只集装箱，每个箱子的费用是1680美元。多装1条船，成本降低一点，但是英国商人不同意，说一箱装8条船好。我十分不解，为什么要少装1条船啊？
英国商人说：“8数是吉利字，装8条船好。”然而后来的结果告诉我们，这个8字一字也不吉利。8条船到达英国后，已经破损了4条船，听说是集装箱卸货时，直接将船倒出来，摔破了4条。幸运的另外4条船出来，压在先落地的船体上，没有损坏。
我将修理船的木材、麻丝等材料托运过去，但是英国人请了好多师傅还是没有将船修理好。英国商人要求我过去，省外贸局考虑再三，报酬等没有谈妥不同意我过去。因为此次船体破损等原因，省外贸局与英国商人的合同终止。听说英国商人将那4条好船卖给了4个国家，没有亏损，还稍稍盈利。
5
自从接手外贸造船业务，我决定办一本营业执照，既是合法经营，又缴纳国家税收，家人也非常支持我这个举动。
1989年夏天，我在村里打了证明，然后去宏畔乡政府盖章，再到余杭县工商局盖章，工商局工作人员说：“打造船，你得先去林业局盖章。”我问“为什么要去林业局盖章？”工作人员说：“打船的木材是林业局管的。”
我从林业局盖好章回到工商局，工作人员说：“你要去水利局盖章。”我说：“为什么去水利局？”工作人员说：“你的船不是要下水吗？当然归水利局管。”我说：“我的船不下水，直接去国外。”工作人员懵了一下说：“国内不下水，到国外也下水，水利局的章要盖的。”
我问：“水利局盖章后，是不是你局就可以盖章了？”工人作人员说：“你还要去土管局盖章。”我问：“为什么？”工作人员说：“你造船总有个地方吧，没有土地怎么打造船？所以土地管理部门要盖章。”
我知道自己打船没有这些精力，就委托我舅舅卫有根去盖章。这一圈跑下来，申请报告上盖满了圆圆的红印章，舅舅却瘦了一圈。
我终于领到了工商经营执照，成为一位光荣的合法个体户。
6
打船最重要东西是木材，打船的木材非常讲究，并非什么木材都可以打船，主要是杉木，安徽、建德、桐庐、临安等地杉木适应打船，杉木能弯曲又不容易破碎。
我开始在家打船时，从塘栖木材市场购买过一小船木材，虽然是安徽货，那天，我精神不佳，面对众多木材挑了眼花缭乱，将节疤大的木材买了回来。因为节疤大，容易碎裂，损耗的木材较多，让我亏损了。
打外贸游船时，船当的一块木板最好是香樟树木。我看到塘北一棵大香樟树，与他们队长谈好3000元。队长说：“你要付定金，万一我们挖掉了树，你不要了怎么办？”我想想也对，当即支付了1000元定金。后来，外贸游船合同黄了，那棵香樟树我也没有去拿，白白浪费了一笔定金。
自从塘栖木材市场挑错木材后，我决定去外面采购质料好的木材。省航道局勘测大队朋友给我介绍一位建德的戴师傅。我去了一趟建德，戴师傅是热心人，带我跑了六七家市场，我都不满意。自从塘栖木材市场吃过亏，我非常谨慎。
戴师傅说：“你留个电话、地址给我。下次有好货通知你。”我想这是戴师傅客气客气的，也没有当真。没想到一个月之后，戴师傅真的打电话过来，说木材有好货。我说：“只要货物好，你大胆送货过来。”
戴师傅叫了5辆大货车，将150个立方木材载来，有1000多根木头。我一看，都是我喜欢的好木材，价格800元一立方，比市场上920元一立方便宜多了。戴师傅真是好人。
7
作为船匠我也有不少伤心事，最伤心的是自己亲手打造的船舶出现意外事故。以前水上为主要交通渠道时，水上意外死人事件经常发生，就像现在陆上交通事故一样。我打好船总要反复嘱咐船家，行船要小心，货物不能装得太满。船的承受力跟一个人的体能一样，比如你最大限量挑200斤重，给你肩膀压上250斤重，你就受不了。船也相同的道理。
阿山家的船是我打造的，1987年冬天，阿山与老婆去贩运甘蔗，货物装得非常满，船沿快贴着水面行驶，驶进大运河。突然，一条大轮船迎面飞速驶来，水浪冲过船面，船当场淹没，阿山夫妻落水了，阿山虽然会游泳，当时身上衣服较多，游不动了，最终阿山夫妻双双遇难了。
还有一次事故更严重，我给阿兴家打造了新木船刚刚一个月，阿兴老婆与其他三个妇女划船出去扫煤。扫煤曾是我们当地的业余职业，就是拾散落在地的碎煤。她们四个人穿过乡村河道，在运河边找到装煤的大轮船，爬上轮船，然后在轮船沿上扫剩下的散煤。
船主人见她们说话客客气气，举动又中规中矩，船主人就很放心，吃过午饭在后舱睡觉。一位胖妇女见出门半天拾了一点点煤，心里十分不甘，第一个带头跑进船舱偷了一筐煤，其他三个妇女见她容易得手，就用筐去装煤，十几分钟后，便将小船装得满满的。
四个妇女划着小船，有说有笑往回赶。当船进入宏畔北塔洋口子，天空下起暴雨，狂风大浪，浪涛不断地拍进船舱，四个妇女惊慌失措。一个妇女说：“我们靠岸去躲躲风雨。”胖妇女说：“不行吧，我们一船煤让别人看见，就知道是偷来的。”船航至洋中心，突然一个巨浪打来，将船翻了一个身，四位妇女纷纷掉入水中，虽然拼命挣扎，最后都被活活淹死。
不想沉船船却沉掉，要想沉船船却沉不掉。那年夏天，我替老周家打了条新船，十三四岁的阿岳与老周儿子发生口角。阿岳为报复，决定要翻沉老周家的船，他站在船沿边使劲摇晃，一些水溅到船舱，阿岳想再使一把劲，把船弄翻。结果他一使劲，船儿晃动，他自己的身体被甩了出去，坠下河心。阿岳不会游泳，在水中拼命挣扎时，被建松看到后及时救了起来。
现在陆路交通方便了，家家户户用车子代替了船舶，拥有船舶的村民越来越少，我们船匠一年四季的活儿非常少。老一辈的船匠差不多病逝，像我这一代的船匠也年纪大了，新人又不愿意学这种高难技术，我真担心这门手艺失传！